布林肯说的“从实力地位出发”究竟是什么意思？

2021年底在阿拉斯加举行的中美两国会谈中，布林肯说的一句话，即“从实力地位出发与中国接触“迅速成为网络热议的话题。此言一出，不但当场遭到中国外交官的驳斥，消息传到国内，也引发媒体一片哗然，各路人马纷纷站出来谴责美国人，有的说他们霸道、嚣张、目中无人，有的说他们妄图以实力来压服中国，有的说他们就是想让中国屈从于美国意志……等等，各种声音不绝于耳。

开始我也认为美国人是这个意思。但是前段时间，因为参与到对另一句话含义的讨论——即“你不在餐桌旁就会在菜单上”（很不幸这句话也是布林肯说的），我在网上对布林肯原话作了一些研究，写了一篇帖子发布在观网上，证明了布林肯的“餐桌或菜单”论，其对象并不是中国，而是针对美国自己，且在英语中其表达的含义和情绪的强度并不是中国人理解的那样“你死我活”。中国人有这种误解，完全是因为不熟悉英语文化的缘故。

这个经历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：既然很多中国人会误解“餐桌或菜单”说，那么对布林肯之前引发热议的“从实力地位出发”是不是也发生了误会呢？再加上在讨论中有人旧事重提，把这句话搬出来让我解释，于是我就在网上找了他在其他场合的一些讲话、访谈来研究了一下。通过阅读和分析布林肯的一系列讲话，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，即只要谈到中国，布林肯通常会表达两个看法：第一，把美国放在相对较弱的地位上来与中国比较；第二，指责前任总统川普，认为川普的“倒行逆施”是造成这美国在中国面前不断处于弱势的原因。

布林肯的讲话网上有很多，就不一一列举了，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看。这里我只举出一个有代表性的视频，是布林肯2020年8月1日在线接受彭博社记者Kevin Cirilli的访问，作为我的论据。在这段访谈中，布林肯直接解释了为什么要“从实力地位来接触中国”。访谈开始，Cirilli问布林肯，说拜登政府将如何与中国打交道？布林肯答：“从每一个指标来看，中国的战略态势都很强，而美国则很弱，原因就是川普总统的领导。可以这么说：川普总统正在帮助中国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，削弱美国的盟友，将！在世界留下真空地带让中国去填补，将！抛弃我们自己的价值观，对北京大开绿灯扰乱民主体制，将！最糟糕的是，川普总统每天都在攻击自己国家的体制、人民和价值观，从而贬低民主，减少美国的感召力（与中国对比），然后我们被将死！”紧接着，他解释道：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让自己处于某种position of strength（实力地位）。但最终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问题。”

看到布林肯连续讲几个“将”然后害怕美国最终被“将死”，中国网友是不是感到挺爽挺自豪的？毫无疑问，这就是布林肯真实意思的表达，而他口中的“实力地位”也就是在这种语境中说出来的。可是看了上下文，你还会觉得美国“从实力地位出发”，就是要以势压人、迫使中国就范吗？我认为不是。布林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：在中国不断强势的发展面前，美国只有练好内功，才能有效应对。我甚至从他的话中觉察出某种“弱者的抗议”声调，即中国不要想逼迫美国屈服。

布林肯的解释，也符合strength这个英文单词的含义。

Strength固然可以指代力量，但说到“以势压人”的那种“实力”，用strength一词是不合适的。因为strength大多用来指一个人的内在力量，而外在的能让人感受到的力量，则应该用power。比如军事实力，是可以去打击别人的力量；说一个人有权力，是拥有驱使别人的力量，这两种力量，都只能用power。所以，如果美国人的意思真正是“以实力地位来压制甚至逼迫对方”，他们就会说从“position of power”出发。

但strength一词的含义就丰富太多了。比如说，当亲人故去，别人鼓励你要“坚强”，这种力量，就是strength。此外，还有毅力、勇气、忍耐等等，都是strength，甚至懂得让步，也是一种“position of strength”。从这里可以看出，strength和power虽然都包含有力量的含义，但两个词使用的方向是不同的，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：一个是在内打造抗击外部压力的力量，一个则是对外使人畏服的力量。而我认为，根据布林肯相关讲话的文意，他所谓的“position of strength”的意思，就是前者。

除了阅读布林肯的讲话，我还专门就“position of strength”这个短语在英语语言中实际案例作了研究，以进一步说明其真实意思。

在某网站上，一个作者就从自身经历出发，说明采取“position of strength”来处理生活问题的好处。他说某日他开车去参加一个派对，在进入一处窄路时，发现路被堵了，原因是两个年轻人开着各自的车在马路正中间并排行驶，还摇下车窗聊天。他很气愤，觉得他们太不讲公德，于是又是按喇叭又是大声吼叫，双方发生了争吵，最后他是在骂骂咧咧中离开的。虽然之后他还是参加了派对，但他觉得自己的好心情都被这件小事破坏殆尽，所以一天都是闷闷不乐。不过事后他也有些后悔，并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反思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出那种举动导致自己一天的好心情都被毁了。而且在生活中，这种情形是不断在发生。直到某一天，他了解到“position of strength”这个概念，突然之间顿悟了。他意识到，那种狂按喇叭、大吼大叫的过度反应，希望用恶狠狠的语言、高调的语气压制对方的做法，对应不是“position of strength（实力地位）”，而恰恰是“position of weakness（弱势地位）”。因为只有处于弱势地位的人，才无法控制自己，才会受到愤怒、恐惧、无力感等情绪的影响，做出出格的行为，最后导致某种失败的结果。而如果那天他从实力地位出发来解决问题，那么他就会把车开到他们旁边，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，要他们把车停到路边再交谈，这样就不会影响别人，同时还会向他们指出这种做法的错误，然后再带着平和的心态离开。这样做之后虽说不会有多么愉快，但至少不会让自己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都处于郁闷状态。

这是生活中从“实力地位”出发解决问题的一种态度。

在工作中，这种态度也十分有效。

比如，如何与供应商从“实力地位”开展谈判？就因为自己是客户所以能咄咄逼人，迫使对方答应自己所有条件吗？显然不能。恰恰相反，从实力地位与供应商谈判意味着与对方建立默契与信任，从而更好地了解他们的需要、利益和关切，同时更重要的，是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也对你做同样的事情。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共赢。

再比如，公司的管理人如何从实力地位出发来管理下属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吗？这种方式除了制造紧张关系外并无太大好处。真正从实力地位出发，就要更多地做到谅解，而非一味指责，从而打造和谐而高效的公司文化。做到这一点，背后就需要打造耐心、宽容、理解等一系列strengths。

在我通过网络查询的从“实力地位出发”的各种案例中，无论是生活、工作还是谈判，包括从Quora上看到的回答，就没有一个认为“从实力地位出发”（from the position of strength）包含了强硬、攻击性、压制等含义，从而是一种应该避免甚至批判的策略，相反，基本都是对其肯定和加以鼓励的。由此可见，从“实力地位出发”，在美国或者英语文化中，是一个相当正面的短语。只是因为文化差异，在翻译成中文的时候，因无法完全有效地表达其含义，不得不翻译成“实力地位”这几个字（有人告诉我美国驻华使馆就是这样翻译的）。在不了解语境或者英语文化的情况下，单纯这几个字是无法容纳其他解释的。

其实中国人之所以误解“从实力地位出发”，除了不熟悉异国语言，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自己文化的影响。因为在中国文化中，实力就是地位的保障，有了实力，我就可以赢者通吃，为所欲为。在中国，对供应商就得颐指气使，领导官大一级，就应该压死人。什么双赢、共赢并不在考虑之内，只有“走自己的路，让别人无路可走”才是正确的选择。长期在这种文化中浸淫，就会对“实力地位”这样的字眼高度敏感，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为丧失实力的弱者，处于劣势地位而被人任意拿捏。

所以回到布林肯的那句话，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呢？我认为，他说的意思与其解读为“以势压人”，不如说是“坚强地面对中国”更为恰当。而反过来看中国，我们在对外交往中，是不是也可以多从“position of strength”的态度来考虑问题，少一点一触即跳、剑拔弩张这类从“position of weakness”出发而产生的过度反应呢？